澄海波瀾：追尋國家暴力槍決的藝術家

＊〈澄海波瀾─陳澄波百二誕辰東亞巡迴大展〉台南文化中心展場／攝影／關魚＊

1994年，當我平生第一次有機會到法國奧塞美術館去看梵谷的真跡，根本沒聽過「陳澄波」是誰。一直到2002年他所畫的《嘉義公園》，在香港拍賣時以579.4萬港元（約台幣2600萬元）成交，創下台灣油畫家歷史最高價記錄，我才從新聞報導中首度看見「陳澄波」，腦海中隱約留下他是二二八受難者的模糊印象，卻仍不清楚他遇難的經過，也一直無緣見識他遺留的畫作，不知曾有人讚譽他為「台灣的梵谷」。

彼時，沒人敢在尖叫的太陽下
閱讀死亡的情節
更無人唸出他的名字。
只有他的妻子，
用鎂光燈沈痛地嘆了一聲。

～ 蒼白的血紅 ◎顏艾琳 ～

後來，我才一點一滴的知道，1926年陳澄波以描繪現代化下水道工程的「嘉義街外」，成為台灣第一位入選日本帝展（帝國美術展覽會）的畫家。1945年日治時期終結、國民政府來台，對「光復」期許極深、希望官方能挹注資源推廣台灣文化與美術教育的陳澄波，成為台籍畫家第一位加入國民黨的黨員，還滿腔熱血寫了〈關于省內美術界的建議書〉，向省政府長官提出具體建言。這樣的熱血不僅被澆熄，更在1947年228事件期間被國家暴力徹底抹煞，從此他的名字和畫作都變成禁忌，那幅原本高掛在嘉義市政府、象徵台灣之光的「嘉義街外」被拿下後並沒有還給家屬，從此不知去向。

「在上海教過幾年畫的陳澄波老師是當年極少數會講國語的參議員，二二八事件爆發後讓各地人民群起反抗腐敗的國民政府，嘉義人把軍隊逼退到機場那邊後，陳老師被推派為和平談判的代表之一，才走進機場就被抓，用鐵絲綑綁手腳，政府不但沒有和談的打算，還把人民代表當成殺雞儆猴的對象，關押兩週後沒有經過任何審判就當眾槍斃，陳老師的女兒拉著士兵褲腳哭喊我爸爸是好人，要軍人探聽清楚，卻完全阻止不了射入陳老師身體的子彈……」台南文化中心負責導覽〈澄海波瀾─陳澄波百二誕辰東亞巡迴大展〉的畫家老師，說起一代藝術家生命毀於國家暴力的往事，忍不住紅了眼眶。

＊〈澄海波瀾─陳澄波百二誕辰東亞巡迴大展〉鄭成功文物館展場／攝影／關魚＊

 「曝屍示眾好幾個小時不准家屬收屍，苦等到終於可以去了，卻沒有醫院敢借陳家擔架，只能拆門板去抬，陳老師的太太張捷女士為死不瞑目的先生拍下遺照，小心珍藏很多年，後來成為228受難者極少數存留的屍體真相照片。」導覽老師喟嘆地說，張捷把陳澄波槍決時穿的血衣秘密收好，各種畫作都藏在天花板，才不致於被當權者清算破壞，戒嚴期間在白蟻和潮溼的雙重威脅下，還能有這麼多畫作可以透過修復重現在世人眼前，都是張捷和孩子們辛苦守護的功勞。

〈澄海波瀾─陳澄波百二誕辰東亞巡迴大展〉分四個展區展出將近千項的陳澄波畫作、收藏品、文書和相關報導，是史上規模最大、最完整的陳澄波特展。其中自畫像、家族畫都在台南文化中心，聽完導覽老師說的故事，再看陳澄波畫的家人們，他筆下阿嬤原本憂傷的臉，感覺更加憂傷了。那幅繪於1928年模仿梵谷畫風的自畫像，即為本次大展的主視覺圖，背景到底是梵谷最愛的向日葵（太陽花），或當年台灣新興罐頭工業的鳳梨切片，似乎沒人能給出定論，但當我從台南文化中心騎車到鄭成功文物館，看到場外炮口對準陳澄波的臉（上圖），只覺得每個圓洞都是國家暴力的炮洞，澄黃綻放的同心圓是理想份子另類的鮮血。

巧合的是，我看完〈澄海波瀾〉展的三天後，台北就爆發318青年佔領立法院事件，隨即被稱為「太陽花學運」，323晚上佔領行政院遭逢324國家暴力血腥清場，跟陳澄波遭到槍決的日期325只差一天。

＊〈澄海波瀾─陳澄波百二誕辰東亞巡迴大展〉國立台灣文學館展場／攝影／關魚＊

 陳澄波創下台灣油畫界最高價的作品、遺書中特別提到要留作傳家之寶的「清流」和生前最後的遺作「玉山積雪」，都在鄭成功文物館展出，可惜狹長的走廊式展區，無法提供觀眾夠遠的觀賞景深，有些打光稍嫌昏暗，不免減損了觀眾仔細賞畫的樂趣。然而，能夠走進陳澄波的油彩世界，親眼看到那些「網路縮圖」和「印刷品」無法展現其生命力萬分之一的真蹟，感受藝術家用「心眼」結合「肉眼」、努力融合東西方畫風的作品，彷彿就要聞到他筆下糖廠煙囪穿過田野傳來的蔗糖焦味，與昔日「淡水夕照」隨著黃昏船隻捎來的河海交錯味，還有當初看電影《KANO》時尚無法感受其深層民主意義、陳澄波遭槍決之前被押解走過的嘉義噴水池，原來在大師眼中有各種溫度樣態……就覺得專程從台北趕到台南的這趟追尋〈澄海波瀾〉之旅，實在太值得了。

國立台灣文學館邀33位詩人為陳澄波的33幅畫創作新詩，企圖打造詩畫雙美的「波光瀲灩」展場（上圖），如果佈展時能再多注意打光的角度，莫讓詩作的白布遮擋入畫的光線，觀眾賞畫品詩的感受想必會更好。離台南市中心最遠的新營文化中心（下圖），展出陳澄波投身美術教育的歷程，包括與廖繼春、顏水龍等人合組「臺陽美術協會」的紀念照，為台灣美育向省政府長官上書的信件，和死前仍在惦記要把畫作部分收入捐給「臺陽美術協會」的遺書等。〈澄海波瀾〉台南首展只到2014/3/30，想看的人需把握最後的週末，否則就要等到年底台北故宮博物院的〈藏鋒〉特展囉。

＊〈澄海波瀾─陳澄波百二誕辰東亞巡迴大展〉新營文化中心展場／攝影／關魚＊

我知道洶湧勃發的綠掩蓋不了
你對生命與土地的熱愛
油彩畫筆　勢必蘸著血
讓一條蜿蜒到二二八的
紅色山徑
把我們的視野
擡高起來

～ 血的流向–看陳澄波畫作〈八卦山〉 ◎紀小樣  ～

探訪完四個展場，「陳澄波」對我而言再也不是一個單純的名字，也不只是個人風格強烈的藝術家，那是對於被國家暴力割裂隱瞞的歷史，追尋理解的強力召喚，更是超越時空的生命交會，值得一再前往挖掘對話的寶藏。

台灣好生活電子報總編輯關魚，2014/3/2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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